口述者:夏龍才、吳泉元、梅建初、金洪德、倪永明、顧龍根、沈鑫森、戴忠德
采訪人:金大陸、劉惠明 、胡浩川、王文娟
整理:王文娟
時間:2016年3月16日
地點:上海市青浦黨校華科路158號B區(qū)103室
口述者簡介:
夏龍才,1953年生,中共黨員。1972年12月參軍。
吳泉元,1954年生,中共黨員。1972年12月入伍。
梅建初,1954年生,中共黨員。1970年下鄉(xiāng)插隊,1972年入伍。
金洪德,1954年生,中共黨員。1972年參軍。
倪永明,1952年生,大學本科。1972入伍。
顧龍根,1954年生,中共黨員。1972年12月入伍。
沈鑫森,1943年生,中共黨員,高級經(jīng)濟師。1961年入伍。
戴忠德,1941年生,中共黨員,經(jīng)濟師。1961年入伍。
以上受訪者以口述先后為序,前六位為海軍,后二位為陸軍;1976年唐山地震時,他們均第一時間赴唐山搶險救援。
當年,我服役于中國人民解放軍海軍23訓練基地,F(xiàn)在,我講述接到救援唐山地震的命令,直到9月22號撤離唐山的過程。
我們這個訓練基地,本來是搞導彈的,在秦皇島。1972年12月15日,我們在座的六位(夏龍才、吳泉元、梅建初、顧龍根、金洪德、倪永明)是一起從上海青浦參軍過去的。我們先在南京第三海軍學校呆了三年,1975年年底移防到秦皇島,當時在錦西,現(xiàn)在叫葫蘆島市。
7月29日,我們接到了救援的命令。命令下達后,我們海軍基地大概派出了20輛解放汽車,成立了一個救援營。我們團臨時組織了一個連(不是所有的人都去的),我們都參加了。當時沒有經(jīng)驗,不知道具體應該做什么,只帶了一個背包,帶上了槍,就這樣出發(fā)了。
一路上橋梁斷了,公路也不起作用了。在正常情況下,錦西到唐山,開車四五個小時就能到了。誰知我們在路上走了將近三天,直至31日下午4時才到達唐山:一是附近有大山,天下大雨,山上的水沖下來車子沒路可走;二是車子還發(fā)生故障,后來通過電臺聯(lián)系了修理工才解決問題,所以,我們基本沒有在公路上走。
到達唐山的地點是溝東北后街,我們也就在那里抗震救災。第二天,領導現(xiàn)場召集說了情況。我們部隊的任務是:第一,救人;第二,挖人,就是把埋在里面的人挖出來,能有活的就活的。工具沒有自已想辦法。一開始我們住在鐵路上,記得頭一個禮拜,我們的被子都沒打開過,背包當枕頭;后來住在唐山二中的操場上,搭的帳篷是部隊想辦法帶過來的。唐山的余震不斷,放在臉盆里的水,盆底下一點點,都能被余震晃出來,可見余震的能量特別大。
說實話,我們這支部隊在唐山就是挖死難者,活人基本上沒救到,這是后話。8月1日,我碰到一個小女孩,17歲,是在唐山下面一個縣里插隊落戶的。她跪在我面前說:“解放軍叔叔,能不能救救我。我家里父母親都壓在下面好幾天了,我怕他們不行了。”我就把任務布置下去,跟著到了她家。小姑娘自己沒受傷。她家里的爸爸媽媽,哥哥嫂子,外加小侄子,五個,還有兩個弟弟,一共兩部炕:爸爸媽媽、兩個弟弟一部炕,哥哥嫂子跟她的小侄子一部炕,侄子很小,一歲都不到。東北的房子,是棱上面加厚的梁,房子整個撲下來了,不得了。我們掀開一看,人基本上都是在睡眠的狀態(tài)當中。哥哥嫂子如果不是被蚊帳纏著,應該是能出去的,小孩在他們夫妻倆中間。一家七口全遇難了。我們沒有任何口罩等防護用具,天太熱,太陽一曬,一蒸發(fā),人死后的氣味特別臭。人扒出來以后埋在哪里?用什么來裹?她哥哥是新婚,我們就把他家箱子撬開,把里面的被子拿出來裹上。后來來了指令,要把尸體裝在車上運到郊區(qū)去。
正常情況下,我們都是按分配的任務,每家每戶去扒,后來操作得都很熟練了,把被子鋪在地上,兩個人用撬翻過來一裹,就把尸體裹起來了。大約過了個把禮拜,空中投放了裝尸體的塑料袋供當兵的使用。再后來,口罩也有了,手套也有了,可解決不了大問題。∥覀兿劝蜒栏、后把搗碎的大蒜放在口罩里面,再把口罩戴在臉上,相對好一點。防毒面具是半個月以后才發(fā)的。蒼蠅滿天飛。有的尸體埋得久了,蛆從鼻子里、眼睛里鉆出來,手上的皮像水泡一樣,全部要裝進塑料袋里。當時很多死難者是被活著的家人埋在自家門口的,后來有命今說,這些死難者需要重新挖出來,運到郊區(qū)去埋。我們撤離的那天,還有大姑娘的辮子露在邊上,叫我們去挖呢。從內心講,誰不忌諱。康敱臎]有任何的選擇,必須這樣做。還有一個任務,就是搭簡易棚,就是幫活著的人暫時解決居住的問題。
在整個唐山救援的過程中,基本上都是當兵的在行動,陸軍最多,其次是海軍,空軍主要是運輸和空投。所以,解放軍絕對是中流砥柱。我們沒有任何想法或要求。這就是我們撤離的時候,當?shù)氐陌傩兆分覀兊能囎樱茏吡撕瞄L時間的原因。
在生活上,整個部隊最困難的是什么?是喝水問題。沒有水,無論哪個部門都沒有水——只能靠天上下的雨。有相當一段時間,至少有十多天,用的都是溝里面的水。吃的方面我們帶有罐頭,但一邊挖死難者,一邊吃罐頭,這種生理感覺和心理感覺能行嗎?說實話,直到現(xiàn)在我都不碰罐頭。
毛主席逝世時,我們還在唐山,是一級戰(zhàn)備;毛主席逝世后,我們就撤出唐山了。
海軍23訓練基地吳泉元:獲救的市民沒水喝、沒食物吃
唐山地震發(fā)生后,海軍給我們駐扎在錦西的23訓練基地和第二炮兵學院、第一航校這三個部隊下達命令,組成一個抗震救災團,當時賴金華司令為團長,二炮院的政委聶洪國為副團長。我們出發(fā)的時間是29日早上4點,達到災區(qū)的時間是31號下午4點。
車子進入唐山郊區(qū),我們就看到路邊堆著很多死難者。當時我們都是二十歲剛出頭小年青,都有些害怕的。其中一個遼寧兵,人都發(fā)抖,像小孩一樣把臉捂起來,那個慘境可想而知。
那個味和整個空氣中彌漫的味混在一起,逃也逃不掉,吃的東西都要吐出來。我們附近兩百米處有一個冷庫,斷電之后,冷庫里面的肉都爛掉了。我們是真遭罪了。風一吹,整個都是嗆人的味道。所以,你想把臭味去掉,那是不可能的。其實,我們部隊帶了很多東西去,包括大米。但是大米沒用,沒有水燒。罐頭肉即使吃下去了,也會吐出來。后來大家集體消瘦,一百二三十斤的身體,最后只瘦得八九十斤、一百來斤了。在這樣艱難的條件下,我們還是得堅持干活,堅持去廢墟挖人。我只講一件事,我們去的時候,都是穿著海軍服,后來給發(fā)了陸軍服。衣服的背后全都是白的,什么東西啊?汗干了濕,濕了再干,是汗水中的鹽,起先只有一圈白的,后來整個都是白的,你想想我們出了多少汗了。全是汗,不停地出汗。
整個空中都是臭味,戴防毒面具也沒什么用;但還是要戴。到最后,我們那個連隊挖了八百多人。唐山地震的救災工作,都是很原始的,起先是用手扒,后來用鐵鍬挖。如果像現(xiàn)在有生命探測儀、挖掘機等先進設備的話,救出的活人應更多,因為當我們二十多天后,還能挖出完整且沒有腐爛的尸體,說明這些人剛死沒幾天。
唐山地震之初,水電全部中斷,生活必須品都被倒塌的房屋壓在下邊,獲救的市民沒水喝、沒食物吃。我們到唐山的前幾頓飯都被老百姓吃光,帶的水都給市民喝了。大約一周左右,各地的救災物資源源不斷地運進唐山,但救災部隊的紀律非常嚴格,不許拿老百姓的一針一線。有三件事至今還記得很清楚:一個是在廢墟中扒出的一切物品都必須上交,手表、金銀首飾、錢、票等等。為什么是錢呢,我這里要說一下。盡管當時的工資水平不高(我那時候還沒有提干,一個月拿七八塊錢),唐山煤礦工人的收入則相對比較高,所以我們挖出的現(xiàn)金比較多的。當時沒有一百塊的鈔票,都是十塊的,都放在桌面上也很多啦!沒有一個戰(zhàn)士不上交的。二是有一名新入伍的戰(zhàn)士向市民要了兩個信封和幾張信紙,被領導批評教育后并將其退伍送回原籍。三是一個干部發(fā)現(xiàn)一只百姓養(yǎng)的鴿子死了,將其褪毛后放入鍋內,被鴿子主人發(fā)現(xiàn)了,部隊進行了嚴肅批評,并責令寫出了檢查,照價賠償。這三件事一直在我內心深處保存著,一有時間就翻出來講給孩子們聽,教育后代們銘記那段歷史,學習人民軍隊的優(yōu)良傳統(tǒng)。
海軍23訓練基地梅建初:防毒面具我們班只有一個
我們一班去了八九個人,我是班長。當時只知道是抗震救災,具體不知道去執(zhí)行什么任務。天下大雨。那時候我已經(jīng)有了手表,走的時候特地把手表都留下了。領導說了就去,軍人就是執(zhí)行命令。
當時特別難受的,就是死難者散發(fā)出的那股味道。他們口罩里弄的是牙膏,我倒的是酒精,酒精跑掉之后就沒有用了。剛才說到防毒面具,我記憶猶新。為什么?因為防毒面具我們班只有一個。不是出去就戴,是挖死難者的時候才戴,戴了一段時間后,我臉上的皮掉了兩層,因為太陽太熱,汗水淋漓。地震后正好下雨,下雨后,尸體上都長滿了蛆。但是沒辦法,當兵的,死難者一定要拖的,我們不拖誰拖,總不至于要老百姓去拖吧。
我們在唐山堅持到九月底了,天開始涼了,老百姓也要開始準備過冬了。我們走了以后,由陸軍接替給災民搭簡單的抗震棚。
海軍23訓練基地金洪德:因路上車子太多,又有大大小小的坑,車子走得很慢
我們是29號晚上接到命令的。當時我在汽車排小車班,領導告訴我要到唐山去執(zhí)行任務。我們部隊的聶政委是老紅軍,當時派了一輛警務車,我負責給他開車。晚上下起大雨。營部大概三百多人,走的時候大概十幾輛車子。
跑了五六十公里,到了綏中河。沙河大概三百米左右寬,沒有橋。如果不下雨的話,車子就到河里跑;下雨的話,洪水過來了,車子就過不去了。在路上碰到沈陽軍區(qū)的40軍,他們屬于野戰(zhàn)軍,什么東西都帶了。我們就是一個車子,一個人一個背包。他們的車子快一點,只有一條公路,在我們前面,所以他們先到綏中。我們到綏中的時候,被河水堵住了,幾百輛車子沒法過,都是部隊的車子。我開是指揮車,就到前面去了,和40軍的領導在一起。后面的車子沒法走,車子停了十多公里長。
領導們一看,這雨還在下,河過不去,好多車子都陷在綏中。但是命令是限定到達,于是與40軍首長商量,由40軍首長請示,給沈陽軍區(qū)司令部發(fā)報,說路上過不去。司令部回復:你們用人把車子抬過去。我們車子上沒幾個人,陸軍部隊就幫我們抬。我記得共有三部吉普車,是陸軍兄弟幫我們抬過去的。我們到縣政府,希望他們把部隊車用拖拉機拉過去,就跟他們領導說,你們能不能用喇叭叫一叫,把所有的拖拉機集中起來。因為我們是一個營,沈陽軍區(qū)是一個軍,有好幾萬人,我們跟在他們后面,大家都在一條路上走。
我們做駕駛員的就在縣府大院邊等著。結果就聽見屋里在吵架?h里的領導說,你們先付錢,我再用喇叭叫,把所有的履帶拖拉機都叫過來幫你們拖。后來聽說,40軍下面的一個129師師長,脾氣暴躁,說:“情況緊急,我們肯定給你付錢;你們先拖,我們由后勤人員來跟你們結賬。”縣領導說不行,非先付錢不可。講來講去講不通。師長就說:“你再不來拖,我今天就一槍斃了你。我們現(xiàn)在是在打仗,你必須把我們拖過去。”縣領導說:“你以為我還真怕你?你敢打我么?”只聽“嘣”地一聲,警告的槍聲就響起了。我們趕緊從車子里出來,發(fā)現(xiàn)師長出來了,在那里憤憤地說:“打仗的時候,連市長都不怕,我還怕你一個縣長么?馬上給沈陽軍區(qū)司令部發(fā)報,說我打人了。”縣領導看到師長真的動怒了,就開始叫喇叭,拖拉機就來了。
拖拉機來了以后,一看幾百輛車子,哪里拖得了。于是首長研究后命令從綏中返回興城,想把車子拖到火車上,通過鐵路橋過河。誰知到了興城一看,鐵路橋也壞了,只得又回到綏中。那時橋已經(jīng)由沈陽軍區(qū)的架橋部隊架得差不多了。那晚就住在公路邊的車子上,這是第一個晚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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